清朝曾以“天朝大国”自居,对外文书多是恩威并施的“下行文”,意在“羁縻”与“怀柔远人”。然而,一纸看似普通的“回书”,却在不经意间开启了帝国百年外交文书的颠覆性变革。
这份变动不仅预示着中华帝国传统“天下观”的松动,更映射出晚清在列强冲击下,如何在守旧与适应之间艰难挣扎与重塑。这场从文书细节蔓延至整个外交体系的转变,远非表面的“礼尚往来”那般简单。它深刻触及了权力结构与自我认知的核心。
天朝的尴尬试探
清朝的诏令文书体系,素来等级森严。其中,“制、诏、诰、敕”四类,各有其特定用途与格式规范。
诏书,作为最高规格的文书,通常以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”起头,以“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”结尾,并加盖象征最高皇权的“皇帝之宝”。
而“玺书”则相对灵活,常以“皇帝问某官”或“皇帝问某国王”开篇,没有固定的落笔方式。这两种文书,在传统语境中承载着不同的等级意味。
鸦片战争之后,西方列强,尤其是美英两国,强力要求与中国建立一种所谓的“对等”关系。这种要求,对于清廷的传统认知而言,无疑是巨大的冲击。
彼时,美国总统约翰·泰勒派遣特使顾盛来华交涉。顾盛此行,不仅寻求与英国同等的通商条件,还特别提出了一个看似细微却极具象征意义的要求:希望中国皇帝能“俯赐玺书”。
这一请求,摆在了两广总督兼钦差大臣耆英面前。耆英深谙传统体制,也清楚美国的要求,他在上奏道光帝时,建议“颁赐诏书”以“羁縻”美国,其目的在于“控驭得宜,毋使另生枝节”。
道光帝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,同意颁发“诏书”,并要求其内容形式必须符合“天朝体制”。然而,实际操作中的“回书”却呈现出一种杂糅的形态。
这份致美国总统泰勒的“回书”,开头是“大皇帝问伯理玺天德好”,这更接近玺书的体例。它的内容并未出现“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”这样的诏书惯用结语。
更引人注意的是,这份文书并未采用清朝内部严格执行的抬头制度,即在涉及本朝和外国字词时,并未完全体现尊卑。文书上加盖的印玺,是用于封赠官员的“敕命之宝”,而非诏书通常使用的“皇帝之宝”。
因此,这份“回书”被视为“仅有诏书之名,而无诏书之实”。它更像是玺书与敕谕的杂糅体,成为了清朝入关后对外发出的第一份具有国书性质的文书。
其背后意义深远,它标志着清朝对西方非朝贡国文书往来的开端,在形式上承认了美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朝贡国。这体现了清廷在面对西方冲击时,所展现出的一定程度的务实性与灵活性,试图在维持“天朝”颜面的同时,避免进一步的冲突。
这次转变,也预示着中西国家间信息传递方式的根本性变化。国书不仅是信任状,更开始承载起两国间政务信息传递的重要功能。
印玺与抬格的演进
道光年间那份试探性的“回书”之后,清朝的外交文书在咸丰、同治年间继续经历着微妙的演变。这些细节上的调整,无声地揭示了清廷在持续的外交压力下,不得不逐步妥协与适应的轨迹。
咸丰九年,即1859年,咸丰帝就中美《天津条约》向美国总统詹姆斯·布坎南发出回书。与道光时期的“回书”相比,一个显著的变化出现在印玺上。
这次的文书,不再使用“敕命之宝”,而是改用了规格更高的“皇帝之宝”。“皇帝之宝”通常是用于诏书的印玺,其象征的皇权等级远高于“敕命之宝”。
这一印玺的更换,虽然文书内容仍沿用“恭膺天命,抚有寰瀛,中外一家,原无歧视”之类的“天朝”口吻。但在形式上,它无疑是清廷向“对等”方向迈进的一大步,显示出清廷在外交实践中,正逐渐调整其官方认证的象征体系。
又过了四年,到了同治元年,也就是1863年,同治帝向美国总统亚伯拉罕·林肯发出的回书,又出现了新的格式变化。这份国书的开头,开始出现了“大”字抬格。
例如,“大清朝”、“大皇帝”、“大亚美理驾合众国”、“大伯理玺天德”等词汇,都采用了抬格处理。抬格,是清朝文书中表示尊敬的一种方式,即在书写某些词语时,将其抬高一行或空出几格。
尽管在当时,清朝内部的抬头制度并未完全执行到涉及外国字词的所有方面,但这种“大”字抬格的引入,无疑是外交文书格式向着更“对等”方向发展的又一明确信号。
这些看似微小的变化,实则反映了清廷在面对西方外交体系冲击时的渐进式适应。从印玺的升级到抬格的出现,每一步都标志着清朝在文书形式上,向西方所倡导的“礼尚往来”迈进。
然而,文字背后“中外一家”的惯性口吻,也揭示了清廷核心观念转变的缓慢与挣扎。这种形式上的调整,是晚清外交转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。
常驻使节与对等国书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清廷在外交上都处于一种被动的、不对等状态。从1861年到1875年,长达14年间,外国公使可以驻扎在北京,但清廷却没有向海外派遣任何常驻公使。这种单向的模式,无疑是传统“朝贡体制”在近代外交冲击下的尴尬体现。
然而,这种局面最终被打破。光绪元年,即1875年,著名的“马嘉理案”发生。这一事件成为了清廷外交政策转折的催化剂。
面对列强的强大压力,清廷不得不正式同意对外遣使,迈出了建立现代外交体系的关键一步。清廷派遣了郭嵩焘出使英国,他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常驻海外的公使。
这标志着清廷外交史上的重大变化,结束了长期以来只有外国公使驻华,而清廷无驻外公使的局面。清廷从被动的应对,转向了主动(即便是在压力下)参与国际外交事务。
随着常驻使节制度的建立,清廷的国书也在形式上达到了与西方国家的真正对等。光绪四年,也就是1878年,光绪帝向美国总统拉瑟福德·伯查德·海斯发出国书。
这份国书正式任命了陈兰彬为特使、容闳为驻美助理特使。自此以后,清朝的国书沿袭了“大清国皇帝问某某国君主好”的格式。
在这些国书中,中外国名和君主称呼都严格进行了抬格处理,并且加盖了规格最高的“皇帝之宝”。这标志着清廷在外交文书形式上,真正实现了与西方外交体系的接轨。
此时的国书,功能也变得“中西合璧”。它既是西方外交意义上的“信任状”,用以证明使节的合法身份和权力。同时,它也保留了清朝传统上可传递重要政务信息的功能。
例如,在光绪二十年,即1895年,光绪帝就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向美国总统格罗弗·克利夫兰致谢。这份国书,不仅传达了庆贺之意,也体现了外交往来的常规化。
同年,即光绪二十一年,清廷还特别感谢了美国驻华公使田贝在中日战争期间的“调停”贡献。清廷在文书中称赞他“竭力筹划,为朕所嘉许,极意调停”。
然而,值得注意的是,尽管清廷对田贝表示了极大的感谢,但从历史的视角来看,田贝在此次冲突中“所起的作用仅仅是传递信息”。他对清廷权益的保护帮助极其有限,甚至对日本的利益未造成丝毫损伤。
他的实际行动,更多的是帮助日本实现缔约,并巩固了美国在华的既得利益。这恰恰反映了清廷在外交表象之下,所面临的复杂现实和不对称的国际地位。
笔者以为
晚清外交文书的百年演进,并非简单的被动接受西方规则,而是清廷在内外冲击下,主动调适传统制度、展现务实灵活性的复杂过程。从道光年间那份杂糅的“回书”,到光绪时期真正对等的“国书”,其间印玺的更换、抬格的引入,乃至驻外公使制度的建立,无不折射出清朝君臣在“天朝大国”观念与严峻现实之间的艰难抉择。这种转变,不仅改变了中西信息传递的方式,更深层地重塑了中华帝国在近代国际体系中的定位与自我认知,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外交的序章。